【香港設計之父】石漢瑞:港府變官僚喪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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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話齋,每座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傳奇,擺渡人就是城市的英雄,替人解決問題,抵抗俗世洪流。香港設計界就有一位「擺渡人」,過去近一個甲子,滙豐銀行、連卡佛、香港賽馬會等都找石漢瑞(Henry Steiner)擺渡過,2000年他為香港印製大獎構思了以精子為主題的大膽設計,驚為天人;銀包裏找到的滙豐、渣打銀行鈔票,隨時是他手筆。
很多年前,大家已稱他「香港設計之父」,因為這位老外比很多本地薑還「香港」。生於維也納、成長於紐約的他,較香港第一代設計人靳埭強更早投身香港「開荒」。「當時香港設計領域是片處女地,大家對設計都沒有預視。」
我說:「你住港時間比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人要久,名副其實『老香港』。」話未說完,83歲的石漢瑞搶白:「應該說,比大部份香港人還久。」他摸着滿頭銀絲說。
1961年還未有直航,他經三藩市、夏威夷及東京三度轉機,歷時一周從大蘋果投奔小香城,甫落機便被香港穿旗袍的女神們吸引,自此沒有離開過,與港人一同經歷67暴動、97回歸、03沙士、07金融海嘯,春去秋來56載。如今旗袍消失了,熱褲、迷你裙再性感還是難以媲美含蓄曲線的撩人。
從無到有,石漢瑞與不少國際設計師任意馳騁,在建築、規劃、品牌、生活各方面,與本土設計師、官員、大小企業合作,創造了無數有型價值。「設計師替別人解決問題,藝術家嘗試替自己解決問題。商標並非裝飾,而是企業身份象徵,與公司名稱同樣重要。」這品牌醫生,更熱衷為香港把脈,句句流露愛之深責之切。
「我對香港當下感覺是停滯不前(Stagnation),首爾、上海和新加坡都面對各自問題,但她們都比香港時尚和有活力,香港曾經擁有的『做得到精神』(can-do spirit)已蕩然無存,現在已沒有甚麼必能做到,反而很多事都不能做。」他認為,香港的無力感來自咋舌的生活成本及政府越來越多的「can't do」。
「最簡單你連出書都未必有自由,小店則被恐怖租金趕絕。」消失的、留下的,石漢瑞看在眼裏,他說自己居住的西營盤算是最能保留六七十年代香港風貌的角落,都已漸進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香港曾經美好因為很自由,香港需要開放,社會太多指令,不能這、不能哪,以前至少我們能講真話,表達意見,現在廣東精神都被壓抑,很失望。」老人說時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
一個浮雲淡薄的下午,我和石漢瑞來到西九文娛區的M+展亭,一起看M+首個設計藏品展「形流意動」,從中看香港經濟轉型。除這個展亭,西九仍是個狼藉的建築地盤,前面不遠處就是鬧得滿城風雨、拍板後才諮詢的北京故宮分館將來的落腳地。「我覺得很遺憾,偌大的故宮海報貼滿中環地鐵通道兩旁,很明顯是精心部署的推銷行動,但我認為宣傳失敗。港人可以親身飛到故宮參觀,為甚麼要故宮遠道來設館,展示小規模但相同的展品?」抑壓得最深的彷彿是他自己,他連珠發炮,好像連呼吸的停頓都嫌太長。
「政府好像已不再人性化,難與市民對話,我會稱之為官僚喪屍(bureaucratic zombie)。」石漢瑞悻悻然加上註腳。
看到已故日本著名設計師龜倉雄策的海報,他又進入一陣沉思。「當我看到他的日本67奧運、70年世博和Nikon的海報,我感到苦樂參半。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設計,但仍很美麗、長青不老,但香港的設計……『垃圾』,大家還不覺可惜,尚希望外界以屈尊俯就的姿態來接納?很令人失望,因香港可以做得更好。」
1997年,石漢瑞還自資出版小書《Foolish Things》,當中收納了12件港產名物,包括天星小輪、白花油、當舖招牌、竹棚、梁新記牙刷、坦克造型的燈籠,還有電車。「電車最能代表香港。如果回歸廿周年我再做那本書,我會放王家禧的老夫子進去,因為他很有獨特的香港精神,也很幽默。」回憶那些年,他印象中的香港每天像一粒跳豆,充滿活力,也很classy。「Made in HK」除功能實用,還講求美感。他指着2010年香港被立命為「亞洲世界城市」的飛龍設計搖頭,紳士如他似是憋了很久,擺擺手補一句響亮的:「failed。」
「很不幸,這設計竟代表政府。有人說它像一頭狼,它的賣點是裏面隱藏了香港和簡寫HK、彩帶勾勒出獅子山,但誰會看到呢?我形容這條飛龍是破爛龍(tattered dragon)。」石漢瑞強調了兩次,再說香港是亞洲世界城市,已不合時宜。石漢瑞師從設計大師Paul Rand、在耶魯大學師從Herbert Beyer,算得上是包豪斯第三代,自然是less is more 的信徒。
昔日香港,百業待興,物質講求耐用,修補完又輪迴重生,衫褲鞋襪、鉸剪菜刀、單車鐘錶、家具電器,連絲襪都有得補,而且是門絕活。石漢瑞記得以前常在街上遇上修理工匠,一位很老的改衣師傅因負擔不了高昂租金,從此在社區隱了形。一位又一位師傅在時代巨輪下消失,也斷絕了物品轉世重新的機會,「上一代其麼都可以修補,我們失去了一些東西。」
1975年,石漢瑞開始為渣打銀行設計鈔票,分別以中國神話傳說中的動物及富香港特色的幾何圖案組成視覺效果;1978年為香港女童軍設計徽號;2009年再度為渣打銀行設計150元紀念鈔票。石漢瑞雖不懂中文,但他卻自認迷戀東方文化,尤其老香港氣味。他擅於把高深藝術與草根事物糅合東西文化觀點,運用簡單主題作為創作元素,藝術作調味,使其衍生可持續入屋的文化意義。他早就玩中西文字互融對話,這玩法其他人近年經常玩出火,2012年政改方案的「起錨」變「超錯」;葉劉淑儀近期的選舉宣傳口號「贏返香港」被揶揄「吂返香港R.IP」。石漢瑞玩文字,何以既能出神入化,又不翻車?我問。「因為我尊重文字,不會無故改變它,你看『起錨』兩字顯然不是好書法,『贏返香港』主題雜亂無章,都不合格。」他不吐不快,看見香港去殖民化,更去classy,甚至連客戶都不重視設計,他感到切膚之痛。
「連客戶水平都不夠高,他們都沒有給予足夠指示和期望,要求也變了,他們更關心平價和吸引眼球的cheap and cheerful作品,只求填滿空間,或者將企業名字無限放大便收貨,就像這堆作品。」我給石漢瑞看今年香港回歸廿年的一系列六個官方標誌設計並品評,他猛力擺頭說:「設計師顯然視香港市民為小童。」
石漢瑞還有點不忿大眾對專家的不信任:「正如你去見腦外科手術醫生,你不會指示他做手術,叫他不能開這邊而開那邊,就像客人拜會其他專家一樣,要信任專家幫你解決問題。」他甚至提議,政府可以每年舉行「年度設計劣作大賽」(Shame of design),公選行內最差設計,令社會大眾意識到設計的重要性,提升設計質量的決心。
「普選是最公平的,也是香港人努力爭取的,不是嗎?」石瑞漢說。
訪問途中,他從銀包拿出一張膠質的十元港幣,跟我說了一個故事。多年前就在十元膠幣推出不多久的某天,他的司機到超市買東西,付款後找回零錢,司機以為紫藍色的膠幣是購物券,隨手就丟掉了。「所以,這就是有質素設計的重要性。」他露出狡黠的笑容。《金錢的藝術》一書作者把香港膠十元評為世界最漂亮的十大紙幣,石漢瑞卻認為這紫色配藍色的紙幣最無香港個性。
如何給予一個好設計生命力?我問牙擦擦的他。「我的一位老師教我,一個好的設計,是要展示一些人們已知,又要展示一些人們不知的事物,才能吸引人又長青。」
這位說迷戀東方文化的老外,閒時愛逛鑽石山志蓮淨苑,最愛看魯迅的書,尤其是《阿Q正傳》,《藥》中血饅頭的故事他也讀得津津樂道。我問他如果有人請他為人民幣設計新鈔,他會放甚麼人物?他不加思索就說是魯迅。「魯迅是偉大作家,他的書我讀的很多,主題多是反封建、反禮教、反傳統,反迷信,反映人性陰暗面,善於諷刺批評國家缺點、民族的劣根性但也不忘自省,而且文筆有同理心之餘又富幽默。」楊憲益夫婦的翻譯版本是他較喜歡的。
魯迅文章的確是時代的匕首和槍,他勇敢地論時事不留面子,總是擊中要害。「他總是鞭撻中帶着憐憫,人也長得英俊呢,我說的。」石漢瑞拍拍心口,正色道。耄耋之年,有的放矢,放浪形骸,還懼維港四面風吹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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