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師杜煥》地水南音之聲影實驗劇甫完結,當事人榮鴻曾在小劇場內遭到觀眾集體大「逼供」,要求他公開40幾年前,替杜煥所錄的一首《陳二叔》。剛從西雅圖回港,時差還未調整好的榮鴻曾「耍手擰頭」,猛話「唔得唔得」!他解釋稱,「呢首喺妓寨唱嘅《陳二叔》,有好多性交描述,杜煥吩咐,千祈唔好畀良家婦女聽到,會有唔好嘅後果。我應承佢只用嚟研究,唔會公開。」
進念劇場主持胡恩威笑謂,今時今日,座上還有幾多係良家婦女。觀眾馬上起哄和應,叫榮鴻曾不用擔心。77歲的匹茲堡大學音樂系榮休教授榮鴻曾,面對觀眾的好奇要求,只是一笑置之。
一個係唱地水南音的潦倒盲人,一個係美國高尚學府的年輕學者,本來活在各自的時空之中,一次偶遇,卻為香港留下一份珍貴的粵語絕世遺音:《失明人杜煥憶往》,一首史詩式的地水南音現場錄音,既是杜煥「漂泊香江五十年」的自傳南音唱述,同時是「一位失明的民間藝人『眼中』的香港故事。」
撰文:黎加路 攝影:王心義 鳴謝:進念二十面體
1975年春天,上環水坑口富隆茶樓,失明的杜煥,左手掌竹板,右手撥弄箏弦,口中唱着關於自己不幸一生的地水南音。
「呀!真係凡事都係半由人力半由天……。」瞽師杜煥的唱詞,混和茶樓午市的嘈雜,還有食客所攜的雀籠鳥聲。每一天的開場白,杜煥總是帶着歉意向在座的茶客說,「咁又試喺呢度向各位貴客,攞喺一小時左近嘅時間嘈吵吓各位先,咁呀嘈吵各位發財耳哩……。」杜煥心知,無人會對自己悲微的一生感到興趣。以往演唱多是大家熟悉的南音曲目,諸如《客途秋恨》、《男燒衣》,《霸王別姬》等等。
原來,杜煥將一生際遇編成南音,在富隆演唱,是應「貴人榮先生」的請求而為。瞽師當年口中的榮先生,便是眼前的美國匹茲堡大學音樂系榮休教授榮鴻曾。
上海出生,祖籍無錫,7歲來港的榮鴻曾,係九龍華仁仔。中學畢業赴美國求學,獲麻省理工學院物理博士學位後,自小學音樂的他,始發覺生活出路可以與至愛的音樂結合,遂獲獎學金轉到哈佛大學音樂系修讀另一博士學位。他笑言,當年物理學家比比皆是,但研究中國音樂文化則絕無僅有。腦筋清晰的榮教授回憶稱,「1974至75年,返到香港,係為咗做粵劇唱腔嘅研究,準備博士論文。其間有位喺香港住咗好耐,廣東話好叻嘅日本朋友同我講,話歌德學院搵咗杜煥去演唱地水南音,叫我去聽吓。」
榮鴻曾從書本知道有地水南音,以及稱為瞽師的「盲公演唱」這回事。當他在歌德學院聽罷杜煥的現場演唱之後,除了「為之嚮往」,當下決意要「保留這些將成為絕響的地水南音。」之後,杜煥在中區聖約翰座堂,及應中文大學藝術館開幕表演,榮鴻曾都有到場欣賞。他說,「好奇怪,歌德學院嘅外國人,十個有九個唔識聽;聖約翰教堂嘅中午演出,聽眾都係附近食晏的中區白領、秘書小姐;藝術館表演之後嘅掌聲,唔會係南音演唱嘅氣氛,我估杜煥會有對牛彈琴嘅感覺。喺咁嘅環境,佢唔會唱出味道嚟。」榮鴻曾好想為杜煥的地水南音演唱曲目作大規模錄音,但意識到一定要有一個杜煥熟悉的環境,包括觀眾和氣氛。錄音室,或對住四面牆,都沒有意思。
「我突然想起,好耐以前啲茶樓,都會有人唱南音,不如搵間茶樓,畀杜煥唱嘢,現場做錄音。你知啦,74、75年社會發展好快,茶樓開始變得新潮,舊茶樓少咗。好彩有朋友話我知,上環水坑口有間富隆茶樓,仲有人托雀籠飲茶㗎。我話,啱嘞!啱嘞!」榮鴻曾回憶當時的重要決定,興奮之情,彷彿回到過去。
杜煥在中文大學藝術館表演甫畢,榮鴻曾向杜煥自我介紹,表明想替他錄音的打算。他問了杜煥的電話號碼及住址。之後,榮鴻曾與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的景教授Frank King商量,得到資助,馬上展開工作。
其時,瞽師杜煥,正為生活愁煞思量。他在香港電台唱了15個年頭南音節目,度過穩定及「風光」的日子。可惜,踏入70年代,因歐美音樂流行,南音節目遭到棄用。杜煥生活頓失所依,加上之前的妻子離去,四名孩子先後夭折,如今孤伶一人,隨身的只是鴉片煙癮,幸好還有「行家」收留。
杜煥三歲失明,自小流落廣州盲人圈子,拜師學地水南音謀生。戰後,16歲輾轉來港,在油麻地廟街一帶的妓寨 、煙館賣唱。離開電台之際,社會已物換星移,杜煥再也找不到往昔有「恩客」點唱的「煙花之地」。好不情願也只好跟着「行家」到街頭擺檔賣唱,偶然也有相熟大戶人家過時過節招上門唱番幾曲,接濟吓生活。每逢入夜,有人上門或來電話,杜煥內心總會問,究竟係「小人」抑或「貴人」來。
「偶然嗰日夜間裏呀,忽然一嘅電話又到嚟,日子哩嘅何時我忘了呀,乃係夜間初至便聽知。行埋把個聽筒吊在耳,你估此話哪位嚟?忙聽話嘞,卻原榮先生,兩人客套係話一勻。即將來歷咁就來追問呀,連忙問句究竟所何因,原來佢話來幫襯,前者相逢談話勻。來此也曾地已搵呀,原來此事喎現到真,話明嗰日去,佢話先去富隆近呀,入去富隆茶店乃係頭一勻。」——南音《失明人杜煥憶往》
杜煥口中的「幫襯」,是榮鴻曾以港大亞洲研究中心撥出的一筆資助,請杜煥到富隆茶樓演唱及錄音。
榮鴻曾事先到富隆茶樓跟老闆商議,因為該茶樓從未有過唱南音。老闆應允,但示意這位書生一定要給些少「貼士」過侍應。就這樣,榮鴻曾借了茶樓一角,準備讓杜煥在茶客面前演唱地水南音,順帶現場錄音。他原本打算叫杜煥每天連續唱,但杜煥話自己「氣魄」不如前,要隔日唱至得,而且每日只可以唱一個鐘頭,中間要有休息時間。結果,定出每周二、四、六午市開唱。
榮鴻曾憶述稱,「為咗顯得正式啲,我喺茶樓外邊放咗個牌,話茶樓有地水南音演唱。」
如是者,杜煥在茶客及雀鳴聲中,先後唱了《客途秋恨》、《男燒衣》、《霸王別姬》等著名短曲。榮鴻曾憶述,「休息時間,有茶客上前跟杜煥傾偈,話以前喺電台聽過佢唱南音。杜煥好高興,知道座上有自己嘅知音客。我覺得啱嘞,就係要有呢種氣氛,杜煥先至會投入,唱出南音的真正味道來。」
當長曲《梁天來》、《武松》的折錄,還有中曲《大鬧廣昌隆》和《觀音出世》收錄完畢,榮鴻曾請杜煥唱了幾段「龍舟」及重唱部份南音,作日後研究之用。至於有兩段「板眼」《兩老契嗌交》,及之前提到的《陳二叔》,杜煥不想公開演唱,因為此二曲是在妓寨接受妓女及嫖客點唱的曲目,涉及不少性交的描述,如果賞錢多些,更會唱多幾錢「肉緊」。據聞,妓寨客人喜歡瞽師唱辭「抵死」之外,還因對方看不到自己的樣子,感到安心。榮鴻曾認為這兩首「板眼」雖然粗俗,但實在是香港現實生活的一面,對粵語表達的研究和保存尤為重要,於是安排杜煥到日本朋友西川萬里家中完成錄音。
為時長達三個半月的富隆茶樓錄唱計劃,最意外,亦是最大的收穫,是杜煥「被迫」原創了《失明人杜煥憶往》地水南音。榮鴻曾回憶稱,「當傳統曲目錄得七七八八嘅時候,閒談中,得知杜煥以前在妓寨煙館,會按當時的新聞,即興創作一些南音演唱。我叫佢也唱吓新聞,點知佢話已經唔睇新聞好耐。於是乎,我靈機一觸,叫佢編一首南音,唱自己經歷嘅一生。杜煥起先抗拒,話冇人會唱自己。」幾經請求,杜煥終於應允,一口氣唱出六十多年的坎坷。
榮鴻曾稱,「《憶往》其實也就是香港20至70年代的寫照,從戰前,日軍佔據、和平重光,到經濟發展成熟一段歷史的見證。」
身為哈佛大學音樂系博士的榮教授斷言:「更重要的是見證了中外幾千年來口傳文學創作的潛力及貢獻。《憶往》是順口成章創作過程的稀有實例。」
40小時的《憶往》錄音,最後四章不是在富隆錄的,原因是榮鴻曾在6月要返回美國,完成他的粵曲論文,只好交友人西川萬里翌年在港大的課室中代錄。錄音後三年,杜煥逝去。榮鴻曾內疚地說,那幾年忙於自己的事情,沒有好好聯絡,而錄音檔案也擱置了數十年。
榮鴻曾說,「臨尾章節幾十行,當他重聽磁帶的時候,始感到杜煥真實的內心世界。」課室錄音的最後尾聲,杜煥此刻以最為熟悉的南音腔調「盡情的,獨自的,毫無顧忌的,向上天質問人生的悲痛。」為自己,也為絕響的南音畫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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